提到纳兰性德这个名字，恐怕人们往往会更多想起《七剑下天山》里他权倾朝野的父亲——纳兰明珠。然而，正是纳兰明珠膝下这个早早逝去的才子，在清初词坛中兴的情况下，与阳羡派代表陈维崧、浙西派掌门朱彝尊鼎足而立，并称为“清词三大家”。而他所作的《饮水词》更是随着淙淙流水、家家人影，从三百余年前的春明城户间一直传唱至今。

幼时初读纳兰词，总是嫌他的词格局较小，比不得词帝李后主的山河远阔、刚柔并济。但是在了解了他短暂的一生后再次细细读来，却也不由得与古人生出同样的疑惑，疑心他是李重光的后身，倘若不是，又是怎样写出这样愁心满溢、夜阑独醒的诗词?

纳兰性德出身贵胄，十七岁时被选入国子监，二十二岁又被康熙留在身边任侍卫，多次随着康熙出行塞外边界。这样的年少和才华，再加上重臣明珠之子的身份，纳兰的前程正似曹雪芹笔下的“烈火烹油，鲜花着锦”，不可限量。但他本人却淡泊名利，在内心深处厌恶官场的庸俗虚伪，虽“身在高门广厦，常有山泽鱼鸟之思。”也许正是如此不染俗尘，在他笔下豪放的风骨间，总凝结着一缕抹不去的忧愁和清寥。对于纳兰性德，很多人对他的印象只是个相貌姣好的“楞伽山人”，文弱善感。但是读他的词时，我经常想到的一句诗便是崔珏的“虚负凌云万丈才，一身襟抱未曾开。”他的词里，有英雄何处淬吴钩的叹息、有青眼高歌俱未老的狂放、有诸公衮衮向风尘的释然、也有仕宦何妨如断梗的嘲讽。他自知不适灯红酒绿的官场，情愿飘然远翥，而与他交好的那些名士，更是风骨清奇，不肯折附权贵的人。

说到与纳兰交好的人，纳兰和曹寅曾经是多年好友，二人曾互相调笑对方为“狗监”和“马曹”。曹寅在自己的《题楝亭夜话图》叹道：“家家争唱饮水词，纳兰心事几人知。”是啊，在短短三十年的生命中，纳兰正是如鱼饮水，冷暖自知。早年间他的恋人入宫，未成眷侣，他因此郁郁。而当他的发妻卢氏因为产子亡故后，他放开了那只生死契阔、与子成说的素手，却一直放不下对往日“赌书消得泼茶香”的怀恋。于是这份怀恋化作了他笔下《如梦令》中的簟纹灯影、《浣溪沙》里独念西风、《忆江南》里的心灰满地、《菩萨蛮》中的深秋添衣。

这些悼亡之音，在之后的十一年里，一直深扎于纳兰的心里，如春草般渐行渐远还生。每每读到这些词，总是能感受到他深入骨髓、超脱生死的感情。何人的生命中没有几个“若是当初”呢?人们总是在猝然失去之后才得以怀念，即使你还能想得起那时唇角的微翘、侧光的脸颊、生活的枝节脉络，但时间已经成了渡不过的河流，横亘在你和那些回忆面前。你只能扼腕空叹为什么当初没有珍惜这一切，珍惜和亲人、恋人、朋友在一起的那些点滴。“当时只道是寻常”，变成了对过往最深切的哀悼和悔意，然而如果我们当初就能带着温柔惜取身边那些伴你前行的人，那么在回忆里，那些纯真的岁月、美好的东西、那些爱你和你爱的人，仍能带着暖意与你重逢。

满目山河空念远，不如怜取眼前人。